【魔道】化蝶(全文)
☆原著向短篇(把上中下弄到一起了,反正也不长)
☆本文又名《金凌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
★人物在墨香,OOC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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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金麟台。
金凌面前门生道:“上次事件的报告完善了吗?”
那门生毕恭毕敬道:“差不多了,还待宗主批改。”
金凌结果门生递来的报告,随手翻看着,那门生在旁边又问道:“宗主,这次事件之后,司空山竟然整个消失了。”
金凌随意道:“不奇怪,那山不过是蝶妖做出来的幻象,骗骗心智不坚之人罢了。”
那门生正要退下,忽然看到金凌手中正在把玩着的什么物件,随口问了句:“宗主,这是……?”
金凌将指间那块不大的琥珀收回手心,淡淡道了声:“没什么。”
那门生也是有眼色,赶忙夸赞道:“怕是别的家主送来的什么稀罕物事吧,单看成色就不是凡品。”
金凌没再答话,只是攥紧了手心那块冰冷的琥珀。
02
上个月底,金凌在司空山上猎到一只蝶妖,双翅展开足有六、七丈宽,好在那蝶妖还没长成,法力也不算强,金凌胜的倒也轻松。
将蝶妖烧的灰也不剩之后,金凌在下山时,却见到了这样一块琥珀。
说来奇怪,那琥珀比鸡蛋还要小些,孤零零的一块落在草丛里,金凌偏偏一眼看到了它。而神使鬼差的,竟把它带回来了。
起先忙着清点损失,安顿百姓,没怎么注意这琥珀。有一天夜里,金凌处理完了文书,正在更衣时,忽的发现它从袖口滑了出来。
而金凌竟没发现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玩艺贴身带着的。
当时他便感到浑身一阵恶寒,直觉这东西有邪气,还是扔掉稳妥些。可真要扔,不知怎的,却舍不得了。
三番五次的,就到了现在。
入夜,金麟台格外安静。
宗主塌前的屏风层层叠叠,紧锁的房门上画着复杂而高等的禁制。金凌却总听得阵阵的风雨声入了耳,那风雨声里,又似夹杂着谁的惨叫。
金凌闭上眼睛默念两遍清心诀,觉得好些了,才又翻了个身。
这一翻,却觉得额角似乎一痛,伸手去摸时,果然在枕边摸到了那琥珀。
真是个稀奇家伙。
金凌捏着那块卵圆形的琥珀端详了一阵,总觉得它好像比前几日长大了些。
“邪物。”金凌哼了一句,又把它随手扔在床下。
明日就去毁掉罢。金凌想。
03
这次金凌睡得挺快,片刻便入了梦。
梦里是一片沼泽与树林,不见天日,金凌独自在里面跋涉,斜风细雨打在脸上,搅得人心情烦躁。向着林子深处走了一阵,似乎看到前面有光,金凌拔出了剑,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光前行……
岁华出鞘的声音似乎就响在耳畔,光幕似乎就投在他眼睑之上。猛地,金凌却醒了。
“阿凌,这是怎么了,看你这一脸的汗,快擦擦吧……”床边有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极尽温柔。
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却说道:“小孩子做梦罢了,你也别太紧张他了。”
金凌侧首去看那讲话的二人,女子轻衣缓带,面目觉得熟悉,又总是模模糊糊记不起来。而那男子,一身的金星雪浪长袍纤尘不染,眉间一点朱砂更显桀骜……
滚烫的泪水一下子冲上眼角,金凌声音颤抖而疑惑地唤了一声:“父亲?母亲……?”
闻声,女子笑着应了一声,男子则是微微皱起眉头,似要对金凌伸出手来。
“宗主!”来通报的门生挑的可真是好时候。金凌心中一乍,不禁匆忙起身,手中琥珀自然是滑落到了地上。可那门生声音急切,恐怕是有要紧事,金凌顾不得去拾,三两步冲上去开了门,这才发现,天已蒙蒙亮了。
金凌问了句:“何事?”心中悄然升起一个不详的预感。
他回过头去看自己床边,果真,金子轩和江厌离的身影早已不见,地上不过孤零零的一块琥珀罢了。
04
不惜把家主从睡梦中叫醒的,必然是件棘手的事。金凌赶到现场时,也是着实吃了一惊。
原本繁荣的村落此时成了一片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断裂的房梁和石砖碎屑。
金凌压低声音,向某位路过身边的门生问道:“伤亡如何?”
“宗主,”那门生恰好是前些日子给金凌递报告的,名叫金铮,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道:“情况还好。这里的百姓已经撤的差不多了。”
原来司空山在蝶妖死后就烟消云散了,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司空山幻象附近的居民都修士的协助下搬去别处了。
“什么叫还好?”身后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
金凌被吓了一跳,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头,发现说话者是个年轻农夫。
那农夫道:“阿松死了,就死在这里,你们居然说还好?是不是我们的命在你们这些高人眼里根本就不值钱!”
他越说,嗓音越控制不住地上扬,右手指着身后一座坍塌的房屋,不顾一切地向面前这个从衣着到气质都明显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控诉着。
金铮往前跨了一步,对那农夫道:“我记得你叫阿越是吧,之前跟你说过很多次,司空山附近很危险,你们要尽快离开,决不能再靠近。现在你们自己跑回来,出了事也怪不得我们吧?”
叫做阿越的年轻人似乎缩了一下,但马上正色道:“你们只说让我们搬走,可我就生在这里,我的父母就死在这里,我们这些人离了家又能搬去哪里呢?”
金铮扶着额头,轻轻揽过那农夫的肩,把他从金凌身边带走了。
快到傍晚,金凌总算清点清楚了所有损失,除了阿越的妻子,那个叫做阿松的可怜的年轻人,再没有其他人受伤了。
06
司空山的乱子还没处理玩,金凌也暂时留宿了现场。回到帐中,金凌几乎是立即就倒在了床上。
静待片刻,金凌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琥珀。指尖触碰到坚实表面竟有些灼热,金凌手指不禁缩了一下,但马上便将整个手掌覆了上去。
“爹,娘……”
眼前,果然又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金子轩样子有些局促,手指绞紧了腰间的玉坠,转脸道:“时候不早了,我先睡了,阿凌你也早些歇息。”
江厌离擒住金子轩一片衣角,着急道:“阿轩你也太害羞了,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还这么不好意思?”
金子轩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些不可置信:“害、害羞?怎么可能!”
说着,他看了一眼金凌的脸,却很快就移开了视线,真有些像是不好意思去看他一般。
江厌离掩着嘴笑了一阵,柔声道:“如兰,你真的长大了。”
金凌微微皱起眉头,重复道:“如兰?”
江厌离笑道:“是啊,这是阿羡给你起的字呢。”
记忆中,从没有人这么叫过自己。兴许在自己小时候,爹和娘是叫过的吧。
金子轩却不高兴了:“好端端地提那魏无羡做什么,净添麻烦!”
江厌离道:“当初让阿羡来取字,也是我们两人商量过的嘛,君子如兰,多好……”
金子轩道:“这字有什么好的,阿凌也不爱听,不叫了!”
江厌离愣愣地看了金子轩一会,忽然笑了起来。金子轩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厌离,你笑什么?”
江厌离道:“我们难得来见阿凌一次,怎么自己先吵起来了……”
金凌坐在床边,轮流看着金子轩和江厌离的脸,一声也不吭,就这么看到了天亮。
太阳升起的时候,金凌虽带着一丝疲惫,眼睛确实笑着的,他把琥珀放回怀里,轻声道:“爹,娘,我先走了。”
江厌离点点头道:“阿凌快去忙吧。”
金子轩也想说些什么,金凌却已经松开了握在琥珀上的手指。随着他的动作,双亲的身影骤然消失了。
金凌却丝毫没有不安,反正忙完了那些杂事,就又能独自陪父母说话了。金凌觉得这足以成为他面对未来的全部勇气。
07
一连几天平安无事,金凌同往常一样,与父母说了几句话,实在撑不住便睡了。而这日,又是一个被喧闹声吵醒的清晨。
金凌提着岁华冲出营帐时才弄清楚,自己究竟是睡在家里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对刚刚赶到现场,还没弄清楚状况的金宗主来说,这场面着实有些好笑——
一群服饰整齐的金家修士纷纷挥剑,抵挡着空气中不知名的什么东西,最外围,修为高深的一些弟子则是布起了剑阵,防止金粉扩散,危及平民。每个人衣服上都有或多或少的破口,整一片兵荒马乱,却不知敌人在哪。
然而金凌笑不出来。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空气中弥漫着的,分明满都是金灿灿的粉末。那粉末看似无害,一旦沾到身上,却都成了锋利无比的刀刃若不是金星雪浪袍是用特殊材料制成,只怕早见了血。
那天蝶妖身上一模一样的粉末!
可那蝶妖分明已经死了,金凌甚至还能记起温热而腥臭的粘液喷在脸上的触感。时隔多日,依然令人作呕。
正欲上前,忽然有人叫他道“金宗主!”,声音格外急切。金凌循着声音看过去,正是那金铮。他此时被一团金色的粉末围着,看起来格外手足无措。此前金凌找到这蝶妖巢穴,一击致命,根本没有机会领教这金粉的威力,所以也不知道它的功效到底是什么。
“阿凌!”某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金凌简直是条件反射般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有无比安心。他回过头,大叫道:“魏无羡,你怎么跑来了?我舅舅呢?!”
魏无羡笑嘻嘻道:“云梦有事走不开,你舅舅让我来看看你!”
金凌撇了撇嘴,道:“行了吧,又吹牛皮,我舅舅找谁也不会找你帮忙!”
魏无羡道:“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点道理。其实是我看你舅舅太忙,自己要来找你的,这样行了吧?”
金凌还要再说话,哪知,异变突生。
原本像灰尘般弥漫在空中,并没有太强攻击力的金粉,此时却忽然失控般狂舞起来!
修士们的衣服有防护作用,它们便专找裸露的皮肤攻击,顿时,不少修士的手臂、面颊上都被刮出了细小的划痕。金铮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大喊了一声:“闭眼!”
其实不用他提醒,不少人都已经反应过来,用衣袖和衣摆遮住头脸,反而是他这一叫,金粉像是找到了入口般,蜂拥而入。人体内是何等柔软,那抵抗得住这般凌厉的攻击?金铮的嘴还大张着,最后一个音节甚至还没有发完,就有大量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旁边的人看到这幅惨状,怎么还忍得住,有好几个都立即惨叫起来,结果这一张口,就立刻被金粉袭击,顷刻间,竟已经又五、六人倒下!
人数锐减,剩的人也是惊恐万分,心神不宁,地上剑阵光芒暗淡,隐隐有被突破的趋势。金凌一咬牙,提起长剑跨入了剑阵之中。
立即,金粉便劈头盖脸地围了上来。金凌回忆起了小时候跟着舅舅深入大漠,风沙吹过皮肤时,也是这般火辣辣的,又好像走在极北的雪山,冰凌混在风里打在脸上,刺骨的疼。而此时,也许是前面几个暴毙的修士给金凌心头留下了阴影,他只觉得,此时的疼痛更甚那些百倍。他却也顾不上许多,右手持剑,将地上剑阵补全,左手紧掩口鼻,大声喝道:“这点小场面都应付不来,日后还有什么颜面提起兰陵金氏!”
兴许是这话起了作用,兴许是宗主亲自入阵给了他们信心,不少修士都冷静下来,专心催动剑阵。感觉灵力的波动逐渐平稳,金凌又喊了一声:“收!”众人开始发力,剑阵越缩越小,终于将这金粉全部逼进了一个小小的锁灵囊里,金凌立刻取出一枚符箓点燃,把锁灵囊连同里面的东西烧了个干净。
结束了。
金凌感觉腿脚有些发软,真想就这么坐在地上喘气。但想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时叫苦叫累的小小少年了,又强行忍住。
忽的,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一股温暖的灵流从肩头缓缓涌来。
金凌转头一看,竟然是魏无羡。
顿了一下,他还是甩开了这只手,道:“行了吧,悠着点。”
这话不假,魏无羡此时使用的是莫玄羽的身体,没经过什么正经修炼,灵力少的可以忽略不计,根本不适合做给别人输灵力这种体力活。
金凌挺了挺腰,向四周看了一圈。
刚经历过战斗,金家在场的修士无一不是面带疲色,但更让他心里不是滋味的,还是地上几具体温尤在的尸体。
金凌自然不害怕死人,恶臭的、变色的、支离破碎的尸体他见的多了,怎会怕这种新鲜的、完整的尸体?
但那不代表他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还没有一点感觉。
就在方才,金铮还叫他“宗主”,还提醒自己的同门“闭眼”。
他的报告还没有写完……
金铮的眼睛还睁着,里面似乎有血丝。死人的眼睛,看起来很黑,很黑……
“醒醒!”魏无羡突然在他耳边拍了下手。
金凌不满道:“你当我是走尸吗!”
说完他就想,糟了,句尾有些颤抖。
魏无羡笑的高深莫测:“别看了,快醒醒,人死不可复生。”
08
处理后事又是一天,直到深夜,金凌才回到了自己帐中。
“快醒醒,人死不可复生。”
说来奇怪,这句话在金凌耳畔回响了整整一天。不知怎的,他老觉得魏无羡意有所指。
“爹,娘……”金凌仰倒在床上,摸索着一直贴身带着的琥珀,呢喃道。
借着星光,琥珀依旧是晶莹剔透,只是中间像是有一团烟雾样的东西,不停地缭绕着。
“阿凌,今天怎么了?好像很不开心。”江厌离坐在床边,关切地问道。
金凌又看了看另一边,果然看到了一言不发,却一样坐在床边的金子轩。
金凌道:“没什么,有些累了。”说着,又坐了起来。
江厌离赶紧道:“别起来啦,既然累了,就快歇歇吧。”
金子轩看到金凌的动作,下意识伸手想去扶他,但和每一个笨手笨脚的父亲一样,手伸到一半又讪讪地缩回了。
金凌握紧了琥珀,道:“爹,娘,再陪我一会吧。”
江厌离和金子轩相视一眼,似乎是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但还是跟上了。
帐外的世界,此时已经完全变了样。
09
最多一盏茶之前,金凌回来时候,外面还是晴天,此时却下起了小雨。
金凌心中微微一惊,但旋即便恢复平静。
惊的是环境变得如此之快,平静则是因为,这番景象他已经在梦中见过无数次了。
向前走一百余步,便会来到一片沼泽,踩着其中的石头,小心不要滑倒,很快就会进入一片树林。树林里全是枝桠横生的灌木,不过一人多高,却给人一种不见天日的压抑感。
很快,树林外的景象便看不见了,这时,若是向左手边看去,便能见到一片美丽的湖泊。
金凌每每路过这里,都会猛然醒来,这次终于又机会到这湖边一探究竟了。
兴许是周围黑暗的树林的衬托,这一小块绿地便显得格外美丽,好像是谁将瑶池水偷来了一捧,悄悄洒在这里。
走到这里,金凌终于停下了脚步。
“爹,娘,”他今晚第三次这么叫他们:“你们是已经死了吗?”
这本该是一个陈述句的,金凌却问了出来。很难说,他是不是也从心底里期盼一个否定的答案。
金子轩转过头,看向了远方。江厌离微微笑着,看起来有些无奈。
很快,她和金凌眼睛里都含了泪水。
江厌离道:“子轩你看,阿凌长大了。”
说着,她伸出手来,似乎想去拨一拨金凌的头发。
金子轩在这时转过了头来,他看上去平静许多,只是眼圈微微有些红了:“臭小子,好歹你没犯糊涂!”
江厌离背过去擦了擦眼泪,噗嗤一声笑了:“阿凌,你别看子轩在你面前装得凶巴巴的,其实昨天还跟我说,‘你弟弟把阿凌教的不错’呢!”金子轩听了,用力地瞪了江厌离一眼,又把身子转回去了,江厌离继续说道:“他以前还老缠着我讲你小时候的事,可惜我知道的也不多……阿凌,还能有机会见到你,真是太好啦……”
金凌被他说得心里一暖,眼眶也跟着热了,赶紧说道:“可我还是比不上他们……”
金子轩挑了挑眉毛道:“比不上谁?”
金凌道:“我舅舅和……”金凌本来想说金光瑶的,但话到嘴边,不知怎的有点说不出来,又继续道:“和思追他们。”
金子轩听他这么说,眉头紧紧锁了起来,金凌一时忘了面前的双亲不过是个幻象,根本打不到他身上,吓得缩了下脖子。不料,金子轩说道:“和他们比做什么?我金子轩的儿子,不需要和任何人比!”
说完,金凌整个人都愣住了。江厌离也怔怔地看着金子轩,沉默许久,三人忽然默契地笑了。
一瞬间,很多话语像是热血一样,在金凌胸口翻腾,好像即将要从喉咙里涌出。
他忽然有了很多种可怕的想法。
就这样带着琥珀离开这里,永远和父母的幻影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总能找到法子,给他们一个躯体的。
就像温宁那样……
这个念头一出,金凌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冷汗湿透了衣衫。
他怎么会有这种懦弱的想法!只怕舅舅知道了真要打断他的腿。
江澄几乎可以说是亲眼看到莲花坞覆灭,双亲惨死。就连那魏无羡,也是还未懂事就失去了双亲,但也从未见他们尝试过唤醒血亲,做这违背天道伦常之事!
金凌这一瞬的反应全被江厌离和金子轩收进眼底,他们对视一眼,金子轩开口道:“厌离,看来我们真的是待得太久了。”
江厌离点了点头,转向金凌道:“阿凌,我真想好好抱抱你。”
可是她不能。拥抱本是人和人之间传递温暖的最直接的方法,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教会自己的儿子。
金子轩伸出一只手,搂住了江厌离肩膀。
不知怎的,金凌忽然有了一种念头: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现在他们要离开我了。
接着,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江厌离和金子轩一起消失了。
金凌站在原地,又眨了很多次眼。
可他们始终没有再出现。
金凌心里明白,他们再也不会出现了。
于是他转过身,回到那似乎无边无际的树林,孤独地向前走着。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而这一回头,便再也走不下去了。
勇气和所有气力一起,从他身体里慢慢流走了,他支撑不住了。
他慢慢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襟,放声大哭起来。
等眼泪流够了,金凌才从地上站起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继续向前走去。
脸上湿乎乎的,感觉有些碍事。金凌提起右手,粗暴地把脸揩干。这才发现,那块琥珀,还握在自己手心。
琥珀中心的那团烟雾越发明显了,并且不停地快速旋转着。这次金凌终于看清楚了,那其实是细密的丝线织成的,一个即将完成的——
蛹。
10
金凌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又重新握紧了那块琥珀,才接着向沼泽最深处走去。
原本怎么也捂不热的琥珀,此时却好像跟他自己的体温融在了一起。
它是不是刚刚跳了一下?
抑或只是金凌慌乱了的心跳,无意识撞在了掌心。
金凌抽出岁华,御剑在沼泽上空飞行。这片沼泽很宽阔,好在中间有不少乱石可供落脚,梦里金凌不能控制身体,每每都由着梦境安排,沿着石块走路。他想象了一番,一脚踏空,雪白的靴子踩在烂泥里,连裤脚都裹上腥臭的泥浆,这画面光是想想就令人窒息。
前方似乎有光,金凌御着剑,向这那团光的方向飞行,这段路他已经在梦里走了无数次,一时竟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现实。很快,便到了那道光幕之前,那是一个无数丝线结成的光球,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金凌觉得,它的形状像极了一只茧。
就像琥珀中间藏着的那只茧。
那道光幕忽明忽暗地闪着,像是在邀请金凌进去。他把琥珀抵在唇边,轻轻道了声“我去了”,然后,他像是从这句话中获得了无尽的勇气,真的什么也不害怕了。
意外的是,穿透光幕那一刻,他没有感到任何阻力,就径直穿过去了。里面,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场面。
那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民居,金凌就站在大堂中央,面前是两张做工很粗糙,连四条腿都不一般长的凳子,旁边用帘子隔开了一道门,便是主人的卧室了。
在那道帘子后面,似乎隐约传来了歌声。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唱的什么呢?不知用的是哪里的方言,不甚明白。
“我怎么听起来了!”金凌忽然意识到,懊恼极了,用剑柄挑了帘子,大喝一声便闯了进去。
而眼前的景象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里面是一个年轻男子,闭着眼睛,表情陶醉,正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歌声中。
但那个怀抱着他,发出动人歌声的,却是一只骇人的蛾子!
她的翅膀轻轻地扇动着,带起一阵轻柔的风,一粒粒鳞片飘下来,反射着阳光。她突起的眼睛里映出了怀中男人的影子,而她尖利的口器,却抵在那人的喉咙!
男人的手动了动,嘴角溢出一声似乎是无意识的呢喃:“阿松……”
一瞬间,金凌的四肢仿佛结冰。
这男子,正是阿越。
那个失去了妻子和家园,在金家修士面前绝望地呐喊的农夫。
“阿松死了,就死在这里,你们居然说还好?是不是我们的命在你们这些高人眼里根本就不值钱!”
……
“别看了,人死不能复生。”
魏无羡的话,无端地在耳畔响起,金凌险些以为他在自己身边。
蝶妖。
琥珀。
起死回生……
隐隐约约有一根线,让这几件事串在了一起。分明还没完全想通,更没有得到确证,金陵却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反胃。
他提起岁华,一步一步走向了阿越。
他这时才发现,阿越的脸色,苍白的有些过分了。这分明是被过分吸食精血的表现!
金凌问道:“她从哪来的?”
阿越像是没听到他讲话一般,连眼睛也没有睁开一下。
金凌咬咬牙,把岁华抵在阿越脖子上,再次沉声说道:“她从哪来的?”
阿越这才几不情愿地睁开眼,没好气地道:“仙人这是有什么不满吗?我妻子健在的时候,你们不能保护她,我妻子死了之后,你们不能叫醒她,现在她回来了,你们这是要干嘛,来替天行道吗?还是觉得你们这些仙人做不到的事,其他人做到了,心里不平衡了?”
金凌早就气急了,握剑的手都在抖,但眼前毕竟只是个凡人,金凌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提起一脚,把阿越踢开了。紧接着,剑锋一转,指向了那只丑得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的蛾子。
阿越被他踢得打了个滚,怀中掉出两样东西,咕噜噜滚在地上,听声音有些沉重。金凌低头看去,那果然是一块跟自己的一模一样的琥珀,只是那块已经从中间裂开了。
像是有人在心中提醒他该怎么做一样,金凌一低头,将琥珀捡了起来,指尖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他看到那只蛾子幻化出了一张美丽的少女的脸。
阿松,你好啊。
金凌很清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11
那少女眼眶中含着泪水,可怜兮兮地望着金凌,金凌看也不看一眼,把剑又逼近了些,对阿越大喝道:“说!”
阿越这才不情愿地开口了:“阿松死的那天,我觉得自己活着也没意思了,就想要找棵树吊死。
“我绳子都绑好了,正准备搬块石头垫脚的时候,在旁边的草地里,看到了一块格外不一样的石头。”金凌看了眼手中的半块琥珀,心下明白。
阿越继续说道:“我不知怎的,把那块石头捡了起来,然后就看见阿松了。她跟活着时候一模一样,会跟我说话,会给我唱歌……”
“等等,”金凌问道:“你闯回司空山时候,是已经捡到了琥……石头吗?”
阿越点了点头:“我想着,阿松都回来了,我们总得有个家……
“一开始,我是碰不到阿松的。我都要疯了,她就在我眼前,但我不能摸她,不能抱她!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声音问我,想不想让阿松回来,我当然想啊!每天都想!那个声音就告诉我,只要我在夜里去捡到那块石头的树下,然后把血滴在石头上,阿松就会回来了……”
说着,阿越摊开手掌,上面果然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兀自还流着血,阿松看了,俯下身去,轻轻舔去了渗出的鲜血,很是沉醉又贪婪。看的金凌又是一阵寒战。
其实事情跟金凌猜想的差不多。
首先,这块琥珀,其实是妖卵。
蝶妖死之前留了后手,将妖力化成卵,蛊惑当时在附近的人。它可能留下了不止两枚卵,但受到蛊惑的,无疑只有金凌和阿越。
很简单,因为这两个人,都有想要唤回的亲人。
蝶咬擅长制造幻境,梦中所见景象便是它控制人心的手段。只是金凌好歹有灵力护身,受到的影响小一些,而阿越则是直接听到了蝶妖蛊惑人心的声音。
那枚妖卵,既是契约又是枷锁,它将亡者的灵魂召回,削弱人的意志,再诱惑他们心甘情愿献出精血。但那可怜的灵魂,无非是被利用的工具,被困在蝶妖制造出来的躯壳中,永不安息。
证据就在眼前。
“阿松”正对阿越甜美地笑着,但金凌很清楚,那只是一只丑陋的怪物,从软弱的人心中孵化出来,又反过来去蚕食那人的意志。而阿松的灵魂,被困在里面,正痛苦地尖叫。
他忍受不了了。
他也曾想过若是父母能复活该有多好,甚至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弃的时候,还握着那枚妖卵不愿放手,他还在进来之前对着那块恶心的石头说“我去了”。
这是在指望什么?
希望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变成这样令人作呕的怪物吗?
可在触摸过妖卵的人看来,那就是全天下最可爱的面孔……
真是恶心透顶。
金凌想着,用力一挥,剑锋便从阿松颈上划过。
好了,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
阿越疯兽般嘶吼了一声,抓着手边的一柄生锈的短刀,徒劳地向金凌扑了过来。金凌摇摇头,侧身躲过。
身体却忽然动不了了。
金凌立刻就明白是那妖卵动的手脚,虽然金凌没有像阿越那般,直接把血献给妖卵,但这几天肯定被它吸走了不少灵力,它竟在此刻忽然爆发,像是有无数坚韧的蚕丝一般,将他牢牢困住了。
金凌屏住呼吸,正要挣脱,阿越却有如神助,动作之迅猛远超凡人极限,转瞬便到了金凌眼前。
短刀刀尖刺破金凌皮肤的一瞬,一个念头涌了上来——
糟了。
衣襟里的妖卵等的就是这一刻,金凌这等修为的修士,一滴血已经足够。
妖卵,孵化了。
金凌的识海一片空白,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父母变成阿松那个样子,一时间,竟连短刀刺入肩头,直没刀柄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金凌脖子僵硬,强忍着作呕的感觉,向妖卵的方向看了一眼。
果然,它已经裂成两半了,中间包裹着的蚕蛹化作一道道光,缠绕着勾勒出两个身影。
分明刚刚才见过,却又像是分别了十几年。
金凌的嘴唇微微开启,颤抖着,无声地叫他们道:“爹,娘……”
12
耳畔,一个清脆的女声适时地把金凌拖了回来,竟是刚刚被金凌一剑封喉的阿松,她面露担忧神色,扑过来抱住阿越道:“我没事!阿越你看我,我没事!你别哭!”
阿越迷茫地看了看她,满脸都是泪水,却又笑了,他搂着自己的妻子,轻声道:“对啊,阿松,你已经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又……”
阿松反手将丈夫搂得更紧,也流下了眼泪,道:“没关系,我永远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金凌脑海中忽然一阵清明:原来如此,只有孵化妖卵的人才能杀死这妖物吗?”
这么想着,他又忍不住看向金子轩和江厌离的方向,却发现,不对劲。
妖卵没有孵化之前,他是见过自己父母的灵魂的,直觉告诉他,那就是他们真正的灵魂。他记得两个人的眼神。
但现在这两个怪物,不是。
他们不是自己的父母。
金凌忽然明白了,母亲泛红的眼眶真正的含义。
正如他想见到父母,他的父母又何尝不想见到他?正是这种心意被蝶妖利用,才会让它有机可乘!
妖卵还未孵化之时,亡者的灵魂是自由的,所以金子轩和江厌离在最后的时刻,主动离开了。
他不敢想象,如果面前的两个躯壳里真的装着父母的灵魂,他将如何面对,他是否还有勇气,亲手杀死它们!
他的父母即使在死后,还在帮他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金凌眼睛红了,不是因为悲伤,只是有一种发自心底的自豪,在整个胸膛中激荡着。
他猛地把短刀从肩上拔出,塞回到阿越手中,大声道:“杀了它!”
阿越像是没听明白,很久才皱着眉重复道:“杀了她?你是不是疯了?”
金凌向他走近了一部,也许是因为肩头还在流着血,抑或是他的神情格外吓人,阿越向后缩了一点。金凌道:“人死不能复生,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相信你不明白。”
阿越不知被哪个词戳中了软肋,脸上一下子又露出了愤怒的神色,道:“可是阿松已经回来了,难道还能是假的吗!”
金凌抢道:“是假的!”
阿越大张着嘴,却迫于金凌的气势,发不出声音来。
金凌又道:“你的妻子,会这样贪婪地吸食你的血吗?会看到你砍伤了别人还无动于衷吗?如果你还是不相信,就看看它们两个!”
他指的是自己的妖卵中孵化的两只小妖。
阿越显然也被震住了,喃喃道:“这是……什么东西……”
金凌道:“就是她。”
阿越摇着头,拼命地后退着缩到阿松怀里,阿松哼着歌谣,抚摸着他的头发。
金凌从怀中取出一枚引火符,放在手心点燃道:“还是不信的话,你看她的影子!”
阿越眼神飘忽着移到阿松的脚下。
它巨大的翅膀正在微微颤抖,它两条细长的触角伸进了阿越的头发,一下一下抚摸着……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阿越惨叫着,不可置信地向一旁翻滚开了。
金凌捡起被他抛开的短刀,再次递给他,道:“你的血孵化了它,只有你能杀死她。”
阿越双手挥舞着躲闪金凌递过来的刀柄,连直视它都不敢,只是一遍一遍重复道:“不行……我做不到……阿松死得那么冤枉……”
金凌叹了口气,捡起半个已经裂开的妖卵,不由分说抓过阿越的手,把它放了进去。然后道:“你再去看它们。”
阿越顺着金凌的目光看去,然后便愣住了。
金凌轻轻地道:“这是我爹,和我娘。”
他向来充满戾气的眉宇间尽是温柔与平和,好像又回忆起了短暂到如同梦幻的共处时光。
他转过来看着阿越的眼睛道:“他们在我一个月的时候……
“死了。
“杀死我爹的是我朋友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他救过我们很多次,现在还常在夜猎时帮我们。
“害死我娘的是她的师弟,我认出他之后,还捅了他一剑,就是这把,”他举起岁华道:“我爹的剑。
“但是他再见到我时,只是过来抱住我,说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从来没有人这样抱过我。
“我忽然发现,我爹娘明明时被人杀死的,可杀死他们的偏偏又都是好人,各自都有各自的苦衷……我连一个可以恨的人都没有。你说,我爹娘死的不冤枉吗?”
最后,他竟是在问阿越。
阿越早就听得愣住了。
他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
因为连金凌自己也不知道。
“大概吧,”说着这些话时,他渐渐站了起来,声音也大了起来,终于,他昂首挺胸道:“我的父母的确死的冤枉,但他们活着时候,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说完,他奋力挥剑,将两个父母模样的躯壳斩得粉碎。
13
金凌看了一眼瘫软在地上的阿越道:“我在外面等。”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微微哑了。
在那形同虚设的门帘外静立片刻,里面终于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金凌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地面开始晃动,小妖都被杀死,蝶妖妖力的来源没了,自然也就没办法支撑巨大的巢穴和幻境。金凌再次闯进卧房,喊道:“快跑,这里要塌了!”
阿越却瘫软在地上,一点逃离的意思都没有。金凌上去拉了他一把,却被挣开了。
阿越脸色好像更苍白了:“让我死吧。”
金凌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他踢了阿越一脚,然后扯着他的领子吼道:“你他妈给我站起来!我花了这么大功夫救你,要死也给我死在外面。”
说着,他拖着阿越朝着一处透着金光的墙壁跑去。而那里,有一只手已经在等着他了。
“阿凌!”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担忧。
这只手就这么拉着金凌,把他从蝶妖的巢穴中拉了出来,刚好,清晨的第一幕阳光洒下来了。
金凌回过头,看到阿越正对着朝阳发呆。
他明白,这个人多半是再也不舍得死了。
“怎么回事?!”江澄第一眼就看到了金凌肩头的血,用力拍了他一掌,疼得金凌差点没叫出来。就算心里知道这是在帮他止血,金凌还是不满地叫了声:“舅舅!”
江澄眼睛依然没从那伤口上移开,冷冷道:“现在知道叫舅舅,昨天晚上怎么不知道叫我来帮忙?手伸过来给我看看!”说着,竟是要去扯他衣服。
金凌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了衣服给他看!赶紧后退了几步,大声道:“小伤而已,没事!”
江澄大约是看了伤口颜色,知道里面没毒,多少放下心来,哼道:“听你这么大声就知道没事。身为家主,一点小场面就受这么重的伤,像什么样子!”
金凌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那道光幕看来就是蝶妖的巢穴,它竟像是有生命一样,会伸出金色的触角去主动攻击周围的人,很是难对付。金凌刻意把剑换到那只受伤的手里,斩断了两条伸向他和江澄的触角,一边道:“无妨,流了点血而已。”
那声音冷得金凌自己都吓了一跳。
江澄眉头紧锁,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发作,又强行忍住。金凌便趁着这时独自走开了,江澄暗自骂了两声臭小子,倒也没去再追。
金凌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回忆起江澄刚才伸过来那只手。
那只手的手指很凉,比紫电摸起来还要凉,但他的手心全是汗。
看来是真的很担心吧。
想着,他又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舅舅。只是他正带着一群人跟蝶妖的巢穴死磕,完全没察觉。
“算了。”金凌心想。
然后继续昂首阔步向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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